第25届云里风·森昌文学奖获奖组诗:《乡下母亲们》
油画 罗中立
母亲李丹阳 - 美丽人间
乡下母亲们(组诗)
王清铭
○母亲的锄头错过了一朵康乃馨
春草正肥,年迈的母亲
正在锄草 她探身的姿势
也像那把长了老年斑的锄头
母亲用过很多把锄 最年轻的这把
也老了 泥土不动声色地吃掉铁
诗人才把草当春色
母亲的眼中只有饲料和养料
土地是她圈养的牛和羊
她得经常烧些草 喂养它们
这些田垄上的草
匍匐向田里摇曳的庄稼
一朵红色的康乃馨 却往母亲那边
拱了拱身子
母亲不认识康乃馨 生活在乡下
花不如草 母亲只迟疑一下
它的锄头错过了一朵康乃馨
康乃馨 比早起的太阳还红
隔了几天 那些草干了
母亲把杂草堆在一起
加上花生藤、地瓜藤等
给土地做了一道叫“火烧土”的大餐
腾起的烟雾把天空举高一点
也把远方的我熏出一阵咳嗽
那朵红红的康乃馨不见了
大概一条过路的牛吃了
母亲有点遗憾
母亲的锄头错过了一朵康乃馨
油画 罗中立
▲腊月里“扫尘”的母亲
尘归尘 母亲的扫把
长在晒衣竹竿上 曾经烟熏火燎的竹
平静成居家的样子 正长在
母亲青铜色的手臂上
生活在乡下 都是土命
夯实的土墙 皮肤一样黧黑的瓦片
脚趾缝和纹路里从田里走回的泥
一些回归泥土 另一些借助风
扬上天空 覆盖生活中最高的部分
檩条、栋梁以及扫把探不到的角落
乡下女人 一生都与尘土抗争
在尘土包围的地方清理出
一个干净的家 打扫清洗
扫把指挥不驯服的尘土归队
粘在家具、饭碗和衣服上的那些
母亲用水和柔情请它们下来
一年将尽 母亲要让空中的尘土下来
天窗上与天光呢喃的 栋梁上冷眼旁观的
厅堂上站立的神主牌上的
这些尘土 厮守了一年的生活
都该请他们下来歇歇
顺便把泥土之上的神也请下来
祖母照片上的尘土 先要掸一掸
然后用布擦一擦
她安置一生的尘土 现在被尘土安置了
我们能做的事就是分开尘土
看见她多年前的皱纹和表情
棉被和别的什么该拆洗,装入阳光
镰刀和铁锄该用庄稼和泥土去锈
该打的补丁上 用粗糙的针线
打一朵花
乡下的生活再苦 也不能捉襟见肘
门框的石头要刷洗好几遍
才会重现乡下坚韧的质地
母亲把腊月拆洗了一遍
装上温暖和光芒
现在,母亲站在尘土之中
让隐居一年的尘土飞扬起来
她的目光游过家里各安其位的一切
仿佛巡视她的臣民
(注:扫尘,在莆仙也叫“扫巡”。)
油画 罗中立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祖母没有自己的名字
祖宗只分给了她一个姓
“垄头厝” 她的名字就是房屋的名字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
仿佛要让她们对娘家
留点念想 娘家所在的地方
就成了她们的名字
我老家前面住的老女人
名叫“田中央” 左邻那位
叫“路田” 左邻的左邻那位
叫“坑里”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一生有没有被坑 我很难评价
她叫“坑里” 只因为她的娘家
住的地方地势比较低 像一个坑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连一个女人的名字都没有
更早的时候 她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叫“妹儿” 那时叫一声这个名字
肯定有很多山村的野花答应
野花 也没有名字
后来她们当了娘
就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娘”字
我的祖母那时叫“垄头娘”
一个娘的后缀 让她们一生
为子女操劳 她们的名字
就嵌着一种 她们说不出的责任
和沉甸甸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老了
卸下一个“娘”的重量
又加上一个“嬷”
儿子长大了 她们就为孙子操劳
老了 她们的名字也开始蹒跚
腰肢劳损的名字
喊一声 总有树木的老枝
遒劲地答应
祖母那一代的女人
一生在土里活着 死了
就在土里住着
清明节去山里探望她们
坟墓里的名字 连起来
就是一片土地
祖母的坟墓就像
她住过的老屋 黝黑斑驳
上面飘几根枯黄的草如发
令人怆然
油画 罗中立
○药罐大肚能容
大肚能容 容各种杂草
叶、干瘪的果实和劈成片的树干
药 抽筋断骨
都在罐中用最大的声音
缄默 如呲牙咬住疼痛
罐在成为药罐之前
在火中锻烧多遍
懦弱的泥土坚硬如铁
变成药罐之后 要在水中烫伤无数遍
在火上炙烤无数遍
火烧 火燎 烟熏
罐的咳嗽与沸腾同一节拍
作为药罐 能容整个大地
还得让水气升腾为云
罐盖把天空顶高一点
五瓯水煎一瓯药
药罐放飞香气的翅膀
只将黑与苦留在鼓起的肚中
祖母把苦水斟满药罐
然后轻轻倒出药水
医治 她一生的苦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