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里的误读与辩驳
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曾提出:文学作品中存在着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各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连接的“空缺”,以及对读者习惯视界的否定会引起心理上的“空白”,所有这些组成文学作品的否定性结构,成为激发、倡导读者进行创造性填补和想象性连接的基本驱动力,这就是文学作品“召唤结构”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解读文本就是要补足空白、确定所指。
然而,补足空白、确定所指的过程也非一蹴而就的。
以汪曾祺的作品为例,空白已成为他表现作品的一种艺术追求,正如他所说:“我认为一篇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的,作者写了,读者读了,创作过程才算完成。作者不能什么都知道,都写尽了。要留有余地,让读者去捉摸,去思考,去补充。……短篇小说可以说是‘空白艺术’。办法很简单: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这样一篇小说的容量就会更大了,传达的信息就更多。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不仅是小说,他的散文亦犹如此。
以《昆明的雨》为例,一些句子或文段的不完全叙述造成了意义的空白,“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这样的否定句使理解中断,按照正常的叙述,应该在最后揭示“是”的内容,但作者以此收束,就需要去补足空白。如何补足呢,应当是先排除否定的内容,再回到字里行间去体味。我们会抓住“带着雨珠的缅桂花”意象,这虽是房东所送,有心意所在,可“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并非真诚,何来“使我的心软软的”呢?是作者纯粹的喜欢雨季的缅桂花吧。这里便存在补足空白过程中的一些矛盾,会引发误读。如果再深入去看,作者选择的形象是房东,这是颇耐人寻味的,自己是羁留之客,有落寞的意味在内,但对房东的心思只是猜测,却又用“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这样的事实推翻。再用两个否定,指向意义的选择,他不是怀念某个具体的人,不是思念曾经滞留的地方,恰是对这样的关怀心有所感,感怀这份心意。“带着雨珠的缅桂花”正是承载这份心意的物象。补足空白要依靠语境的不断充实,把句子补充完整。
再如“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写雨引起的乡愁,言李商隐的诗,下文却只写我雨天在莲花池畔小酒店内坐等雨停的情景,丝毫不见照应之处。这种不完整的序列,是作者的刻意营造,要想对内涵有深刻的把握,必须再次补足空白,使前后文连贯。李商隐的诗是为久客的游子所做,那“我”岂非是他笔下“久客的游子”?坐等雨停的情景就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情景,就是我“久客”的明证。“浊酒一杯”隐去的不正是“家万里”,家在远处如何不思呢?更值得注意的是,前文的雨是“明亮的”,到这里变成了“雨沉沉”,是乡愁的作用促使情感波动。看似无诗,实际上是把诗的结构暗含其中,形成照应:一“巴山夜雨”,一“游途遇雨”,一羁旅思家切,一稽留有情味,一想象未来,一想念过去。这种对应关系在补足空白之后,显得尤为有趣。
但文化意义或词义的所指还是存在不确定性,“浊酒一杯”可能是“家万里”的相思,也可能是“喜相逢”的凭借,“沉沉”的含义,其中 有个义项是可解释为水、雨等貌盛,唐·何希尧《柳枝词》:“大堤杨柳雨沉沉,万缕千条惹恨深。”清·龚自珍《己亥杂诗》之二二五:“银烛秋堂独听心,隔帘谁报雨沉沉。”“沉沉”究竟是灰暗阴重的还是字典上解释的“大雨貌”?从物象的状态考究,文中的木香花,“爬在架上”,“饱涨的花骨朵”,生命力竟如此旺盛,让人感觉到一种兴味,这样索然的情境中有了木香,情感有了一种张力,作者的思念之情顿时得到了缓解,因之爱这样的景致,爱昆明的雨,一似将孤寂融入大漠中的王维。如若这样,“木香花湿雨沉沉”,写的是大雨,花盛,人酌,虽不是刻意营造,却也有几分惬意在里面,这是孤独中的不寂寞,孤独中的有滋味。浊酒也非独指思乡,“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何尝不是与雨相逢?意境就完全变了。这层转变还有另一层原因,作者曾经说:“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这与文中的“情味”是相近的,文章的基调便不会走向低沉。补足空白,要依靠语境及作品风格选择文化意蕴,将诗意的对应与对比细致区分。
《秋天的怀念》一文里有两处文字:
“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
“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
同样是母亲说的话,用词形式发生了变化,“走走”变为“看看”,无理由的置换造成空白。苏庆端认为:母亲细心,应该不会总是说“出去走走”,如果总是这么说,又与第三自然段“出去看看”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把“走走”修改为“看看”更合适,既避免了怕作者伤痛的字眼,又与后文相一致,至少也不损原文的表现力。仔细考究,笔者认为 “走走”,包括后文的“总是”,“侍弄的花都死了”,都含着对母亲的不理解。因此,用这些词营造出来的是“不理解我的”、“惹我厌烦的”、“对我有看法的”的母亲,所以才有了后文“我”的表现,我才“狠命地捶打”(是受了刺激的)这两条可恨的腿(跟“走走有关”,跟母亲的“花”有关)。这是一个镜头,是“我”双腿瘫痪后不久的事件。这个时候的“我”即使听见了母亲说“看看”,也会记得她说的是“走走”。下一个镜头换至又一次树叶飘落,秋去秋回。已经受过孩子无数次的恼怒,变得字斟句酌的母亲,说话的内容也发生了改变,这时“走走”变作“看看”。脸色也变得憔悴,神色也变成“央求”。母亲的转变不是一下子完成的,她也走过了一个艰辛的历程。她的历程中伴随着自己生命的消逝。“我”也经历了转变,这个转变虽也艰辛,却是向着更好的。对母亲再次说道“跑着,一脚踩扁一个”,我也没有再暴怒,再如之前的样子“狠命地捶打双腿”,这次却是看见母亲悄然离去的背影。文中更多地写到她,意味着更多地关注到她。因此,我有理由相信,由“走走”到“看看”,一次叠字的置换,却是母亲更加敏感,对儿子用心呵护的结果。也是儿子经历暴怒之后,听得进母亲的劝告,重燃生命热情、理解母亲的结果。这样做的同时也为后文做下铺垫,母亲的离去让我心中无限懊悔,但也有母亲完成自己使命的释然,“我”已然在母亲的呵护下坚强起来,才有了最后“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补足空白,要依靠语境,发现变化,入境理解变化。
再来看一篇小说《一只不符合审美标准的猫》,“所以,猫的变化是让人欣慰的。但是,人的变化却让我摸不着头脑。父亲开始接近这只猫了,这是最让我疑惑的。是父亲为自己曾经涂炭生灵而后悔了?还是他在补偿一个高级生物对一个低级生物犯下的错误?”用我的疑惑制造疑点,用两个问句对父亲的行为进行猜测,却不表明指向,暗含其中又置身其外。这种只谈结果,缺乏必然原因的情况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只能靠补足空白,才能对文章深入理解。依照文章逻辑与题目所指,初步达成了这样的理解。母亲起初见猫可怜,心生恻隐,后来猫肥懒惰,母亲腻烦,这是一种审美标准。父亲起初厌烦,厌烦的不仅仅是猫,实际上是一切活物,破坏他思维观念、审美方式的活物,后来却改变,对猫宠爱有加。为何产生这种改变?因扔猫。但他并非对猫恨之入骨,如果恨之入骨,不会趴窗口观看。是在欣赏,有点残忍了,不符合父亲的性格。那么扔猫究竟改变了什么?是母亲的寻找方式让他意识到要小心呵护母亲吗?从后文他们的不同抉择来看,也不是。唯一可能的原因是猫的改变适应了父亲的审美标准。猫后来的方式说明了一切。准确排泄、按时返回 、睡觉也有规律,经是经,纬是纬。这是符合父亲的审美观点的。因此,这样一个活物、这样一只被改造过的猫成了家里的一部分,实际上是父亲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两个人的矛盾并没用调和。各自以自己的审美方式生活着,永远不可协调。他们都在找各自的知音,猫是他们寻找过程中的一个。先是母亲的知音,后来变为了父亲的,就连老都那么相像。
这种理解方式是以语境为基础,根据文章自身发展逻辑而定。但这层空白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证明。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是允许见仁见智的,更多的发挥空间又在何处?笔者试着阅读巩高峰的其他作品,在他以本篇小说命名的小说集里,也陆续出现一些生活中的问题,但也并未能与本篇文章形成互证,只不过指明了另一个方向,生活的经历也是人物发生转变的原因之一。“父亲变化的原因很多,还可能有愧疚、年龄、阅历、日久生情、性格的变化等,父亲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年龄应该在五十多岁,同时也是性格的转型期。”这样的一些经验之谈又是否可以采信。每个人虽各有自己的转折期,但普通人相似的生活阶段,也有这样的普适性观点。这样一来,父亲的改变,又多了生活的因素在里面。补足空白,不仅要“入”语境,甚至要“入”生活。对生活的经验越充足,可能对人物的变化越能有透彻的领会。
孙绍振先生将自己分析文章的可操作性的方法归结为比较还原法,包括多种形式的比较、情感逻辑的“还原法”、价值的还原、历史还原和比较、流派的还原和比较、风格的还原和比较等。这种对空白的补足,也可谓是一种比较还原。但因为空白点的分布各异,要调动还原的方法各异,甚至还会因选择不当而产生误读,要想重新辩驳解释合理,需要找到合适的路径。借助理论的有效指导与案例的实际分析,不断实践,方能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