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冬日的午后,阳光吝啬得露出一点身影,空气中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丝暖意。他佝偻着身子,费力得将轮椅推出去,坐着看人家在树下打牌,下棋。他已经老啦,当人老的时候,会更加愚蠢,也会变得更加聪明。聪明和愚蠢都会招人讨厌,所以他只看,不说话。也有老伙计和他聊天,说些天气什么的。有时候听不清,他就含糊得笑笑,不会像以前大声反复得问,也没有人在乎他的回应。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他耳朵背,觉得挺好。
楼下有几个小孩整天跑着玩。聊天的老头又扭头去看下棋了,他百无聊赖,看几个小孩儿玩弹珠。珠子跑进草丛里不见了,孩子们吵着嚷着。他眼神恍惚了,仿佛回到了儿时自己蹲在地上玩弹珠,珠子不见了,消失在时间里,再也无处找寻。小时候觉得一生像长长的隧道,仿佛没有尽头。现在站在终点,回头看一生的回忆汹涌而至,他看到一条熟悉的乡间小路,顺着路越走越年轻,路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推开吱呀的门,看到母亲慈爱而模糊的笑脸,怀抱里是一个婴儿,母亲走着晃着,哼唱着动听的歌谣……他的热泪涌出来,想要拉母亲的衣袖,但当他伸出手去,呼的一下全消散了。耳边是下棋者喧哗的笑声,他还是坐在那里,头发花白,在风中摇曳着!
他一生平凡没有建树,但是有一个贴心的老婆,从来没有抱怨过。老伴儿脾气好,温和,有时候也会唠叨,吃饭的时候饭粒洒在衣服上啦,出门的时候不关门,晚上睡的时候不盖好被子……他喜欢被老伴管着,喜欢老婆子蜜蜂一样嗡嗡地说个不停,他总是喜欢问她:“你说什么?”老伴儿就趴在他耳边把刚才的话再大声重复一遍。他无声的笑了,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清风吹过耳畔,像是一种亲吻。有时候也生气吵嘴,但是他愿意哄着她,把她哄开心。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什么事都愿意顺着她。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的无情,就那样,在一个夜里突发心梗,悄无声息的永远睡着啦!前一晚,还给他烙了最爱吃的葱花饼。他迷惑害怕,呼喊不应,当时震惊的失去了声音,脑子糊涂,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不明白,她是太累了吗?但是她总是微笑,好像很满足的样子。那晚就那样笑眯眯的一直看着他吃了两个烙饼,还嗔怪他,怕他吃伤了胃。从此他晚上开始失眠。他想睡,想梦见她,问问她,为什么要丢下他?他想一直睡下去,不愿醒。他怕死吗,他不怕。他觉得一生太长,他活够了。人为什么要来世上走一遭呢?人死了什么都没有,连吸进来的气都要吐回去!他心里想不明白。
孩子们找不到弹珠,跑到旁边的青菜园子里玩泥巴。那园子是他和老伴儿一起开荒照料的,而今却荒芜了。夏天的时候荒草疯长,他跟每一棵树每一棵草说过话。现在只剩下几片干枯的叶子在风中瑟缩。就像他的心再也长不出东西,就那么荒着。老伴走了,自己的毛病更多了,走路更不利索了。推着老年车在空地上走几步,歇几步,吱吱呀呀的声音跟着自己很热闹。儿子工作忙,早出晚归,想让他去楼上和自己住在一起,他不肯,嫌上楼费劲,也嫌闷的慌,楼上可不就是鸽子笼吗?楼下虽然更小,还能出来晒晒太阳。那天儿子疲惫得过来,吞吞吐吐地说,想把他送到养老院。他瞬间感觉像有一只手抓着心脏,怎么也透不过气来。他忽然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因为工作忙,把两岁多的儿子送到幼儿园,离开的时候,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爸爸,别走,我要回家……”当时自己上班快迟到了,就那样一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时光真是残忍啊,自己要被送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才明白孩子的感受。这里的空气里有老伴的气息,他不想离开。他努力平静地对儿子说:“你不要担心我,你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作压力大,不容易,我都理解,我身体还行,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们没事给我打个电话,过几天来看看我就行了!”
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在自由自在地跑着玩儿。年轻的母亲在玩手机。看孩子就是看孩子,手机能比孩子重要吗?多陪陪孩子吧,长大就没机会了,前几天不是有新闻说大人玩手机结果小孩掉海里淹死了吗?这里没有水可是有车呀。他怕孩子跑丢了,心揪到一起,目不转睛地瞅着孩子。“跑到东边儿了,跑到西边了,快回来,快回来……”他不由自主的自言自语,声音谁也听不清,就那样在喉咙里嗫嚅着。小孩儿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捉了一只蚂蚁,放在他手心里:“送给你,你要看好啦!”他点头。用手掌托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会儿孩子过来找蚂蚁。可是已经顺着袖子爬得无影无踪了。小孩儿大哭,他急得满头大汗。家长过来瞥了他一眼,拉着孩子走开了。他没有办法管住一只蚂蚁,每个蚂蚁都有自己的命。
天色阴暗了起来,闲坐的人都回家做饭了。他还喜欢再单独呆一会儿。在夕阳里,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充满了整个街道。过路的人骑着车匆匆经过,目不斜视,好像他也是一棵一动不动的树。
晚上干硬的风刮了一夜,赤裸的树枝相互撞击的声音像是折断了人的骨节。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他慢慢的推开门,看到好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心里充满静静的、淡淡的喜悦,世界也老了,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得这么干净,那么无畏,那么美好,那么纯粹,不动声色而自然的老去了!他忽然感觉一丝宁静和温暖,外面的梧桐树光秃秃的,长满了皱纹,沟壑里流淌着岁月的长河。